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香港可能是全世界節奏最快的城市。許多外地朋友,都讚歎香港人的辦事效率,對市民「走路」的速度更嘖嘖稱奇,甚至不自覺地步伐提速,以便融入香港節奏。香港電視畫面平均三秒便轉換一次,稍慢一點的東西會馬上被淘汰。每個香港人都營營汲汲追求增值、成長與卓越,被「市場價值」壓得喘不過氣,難怪創造出世界金融中心的「經濟奇蹟」。
當我在1998年,懷著港式期望與習慣遠赴北京,便焦頭爛額。任憑你如何焦急,對方總是蕭規曹隨,甚至氣焰滔天、官味十足。我終於知難而退,退到比北京慢一百倍的摩梭山區。我不再期盼去改變什麼,放下慾求,呼吸摩梭泥土的氣味,不經意間卻否極泰來,結果是自己改變了,別的不說,我忘掉「時間」的觀念。
前不久在瀘沽湖,有個遊客拿著《無父無夫的國度?》找我簽名。我拿起筆桿,努力思索仍一片空白,遂問今夕是何日,答13號,我再問是何月,答1月,我簽下名字、日期,遊客尷尬地說:「周先生,今年是2002年,不是2001年!」
摩梭山區的魅力,是令人忘掉時間,讓手錶變成奢侈品;在永寧鄉與瀘沽湖,至今尚未有任何商號掛上時鐘。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我把這次研究視為修心養性的天賜因緣,放下時間表,每天的工作就是「聊天、散步」,晚上在房間寫筆記。或許是上蒼見憐的天造地設,不消三五天我把外面的世界束之高閣,對於時間與日期,也入鄉隨俗而一臉茫然。我初認為摩梭是一個「沒有時間的空間」(a timeless space);後來發覺自己搞錯,摩梭不是沒有時間觀,只是沒有城市割切斬件的時間觀。
因為研究需要,我會預約當地人訪談的時間,我如期赴約,當地人卻經常杳如黃鶴,或翻山放羊去,或到鄰居鄰村串門而蹤跡難尋,我只好漫漫長路返回原村。逐漸我學會非常「隨緣」,不看時間,不必預約,投緣便聊天。
說摩梭人「失約」,並不儘然,只怪彼此對時間的定義大相徑庭。現代商業城市分秒必爭,俄頃之差往往千金之別,真正毫釐千里。所以,時間的單位通常是小時、分鐘,甚至細碎切割為逐秒計算。傳統山區人們不需要手錶或時鐘,沒有時、分、秒鎦銖精算。為此,我幾乎錯過大事。2000年中,我拍攝《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因為天黑難以拍攝篝火歌舞,便約好落水村組長傍晚六時糾集二十位男女。當天我準時赴約,場地卻空無一人;我深明當地人閑逸隨性的生活節奏,便趕赴組長家屋,不出所料,他正優哉悠哉與舅舅品茶,我心焦五內如焚,他氣定神閑表示飯後自當赴約。他認?晚一點開始也無傷大雅,不算失約。我無暇解釋為何必須在七時天黑前拍攝,便馬上找好友汝享慈仁多傑,騎著摩托車,每家逐戶找尋遊閑的年青人,結果10分鐘內便找來20位年青男女載歌載舞,天黑前順利拍畢。而我也逐漸梳理出摩梭獨特而精妙的時間觀。
1. 以「一段時間」取代時分秒
摩梭語沒有「時間」這個抽象辭彙,而是透過具體事件或日月四季更替天體運行,來表述時序;沒有「分秒」的辭彙,而是透過「快」、「極快」等辭彙,加上語氣、音調與語意脈胳,來表述時序的長短。摩梭語雖有「小時」(即「度刺」)一詞,但這是手錶與時鐘出現後,才普及的用語,老人對「度刺」一詞的理解仍莫衷一是。譬如巴奇村的詠咪達師,問及當年到溫泉男女同浴需要走路幾個小時,他卻一臉茫然,說:
「什麼小時,曉不得,雞叫時拖馬出發,洗澡前食飯,天黑前便能趕回來。」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摩梭人的時序表述,通常建基於日出雞叫、日落天暗、四季更替或具體事情的流轉,日常交談極少以準確的時序如「五分鐘」、「六小時」、「七天」作表述,因為既沒有工業社會對工廠生產線的精確時間需要,也沒有商業城市對分秒必爭的功利得失,更不需要飛機、火車、地鐵等現代交通系統的時分精算;「時序」以人情事故、日月星辰而非乾巴巴的時分秒作計算。
摩梭人常用的時序用語是「阿尼刺尼」,即「昨天今天」,指涉的並不一定是真實的昨天與今天,而是最近一段時間,局外人不明底蘊就可能陰差陽錯而失諸交臂。另一個日常用語是「替紮果」,即「一段時間」,因應上文下理語境來表示近日、前不久、從前抑或遠古,絕少混淆出錯,除非聆聽者是世界觀殊異的外來客。
有次我與兩位香港朋友探訪阮苦阿斯,談及她孫女的滿月酒,阮苦阿斯說是「三、四個月前」,後來家人確定是七個月前的事。香港友人就以為是摩梭人不重視滿月酒與孩子出生,所以才搞錯時間。其實,既非「不重視」,也沒有「搞錯」,因為「三、四個月」只是指一段時間,實不能咬文嚼字:若要準確知道年月日,是相當複雜的工程,因為摩梭的時序單位是生肖,不是年月。譬如問一個老人的歲數,老人只會說出一個生肖,若再追問,則可能說出一個約數如70多歲、80多歲,又或者會幾個人嘰哩咕嚕去計數年份,方式是找一個確定其歲數的摩梭人,以她的生肖作基數,再按生肖順序作加減比較。同樣,若查詢過往事件的發生年份,也會以一個確定出生年份的人或事件的生肖作基數,然後看事件發生時屬那個生肖,再計算兩個生肖間的差距,才能確實年份。
以我為例,摩梭人多番謂我在當地已經居住了四、五年。他們並非撒謊,而是認為我在當地已經很久,對當地事物已熟悉,所以當需要向外來人表述「很久」時,心知外來人聽不懂「從那個生肖到某個生肖」,所以只好想象城市世界的時間觀,挑選一個代表「很久」的年數,因而說四、五年。同樣,很多摩梭人謂我「三個月就學會摩梭語」,關鍵是從沒有人專門學摩梭語,當地人無法比較,便以「三個月學會」來表示「快」。其實,他們很可能算不清楚「四、五年」有多長,「三個月」有多快!
2. 人情本位的快慢錯置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比之永寧之慢,香港之快是當地人鞭長莫及;殊不知,我搞錯。2000年初,阿納阿烏陪我從皮匠村走到拖支村,途中遇上9歲小孩甲澤抱著小豬到皮匠街,當我到拖支村時,竟然看到甲澤已經賣出小豬並沿路走回來,還比我先回到拖支村!我驚訝小孩爬山之快。正氣喘如牛感歎爬山之倦,怎料阿納阿烏說:「才兩小時山路,怎能說爬山,只算散步!」
山區人們與天地為伍、與日月為朋,對「快與慢」的定義與理解,與城市人判若雲泥。從寧蒗縣城到瀘沽湖,是72公里蜿蜒崎嶇的山路。中巴車沒有發車的時間表,客滿開車,沒客則等,可能等一小時,也可能等一天。我曾經在永寧鄉車站,趕著往寧蒗縣,問中巴司機發車時間,他說:「馬上開」。我當時不知「馬上開」,是指「若果乘客滿座,就馬上開」。我聽他意見到小餐館吃中午飯,回來時發現車上共有四個乘客,司機仍是那句「馬上開」。我蹲在路邊再等了一個小時,然後司機慢條斯裏過來說:「包括你在內,才五個乘客,明天才開車!」乘客下車,司機回家睡覺去,我則咬牙切齒在路邊抱頭呻吟,如熱鍋上的螞蟻,乾急。
摩梭人不光時間觀獨特,空間觀念也別樹一幟。中巴車只能坐20人,但當地人認為坐夠30人才算擁擠。有一次我背著行囊到「車站」,所謂「車站」,其實只能說是停車的地方,因為沒有指示牌、路標、路燈,更沒有任何人管理。當時,我是最後一個乘客,甫坐下,車就啟動,但每3、5分鐘就停一次,會有人帶牲口上來,通常會砍價,尤其關於牲口。半小時後,車上20人仍然坐著,卻增多了2個老人、3個小孩及4個婦女,站著或蹲在行李邊,還有3隻羊及4頭小豬。
當車子經過紅橋鄉時,有個乘客跟司機說停車,並押一句:「馬上回來」。其他乘客看來是經驗豐富,半數下車找「廁所」;一位乘客下車與路邊友人搭訕;司機倦了,在車上打盹;我在車上寫筆記。四小時的車程恐怕要變六小時!20分鐘後,這個乘客回來,雙手抓著4隻雞. 司機表示沒有「位置」,要他下車,爭論片刻,每隻雞付一塊錢,開車。我實在憋不住,煩躁地說:「我們已經慢了兩個小時」。旁邊的阿咪安慰我說:「慢什麼慢,這樣才快,司機快快的休息、他們快快的上廁所,你剛才也快快寫你的東西。」
這位阿咪所說的「快」,似乎不光是時間分秒的快,更多是內心的快樂、快慰。司機疲倦的身體得以休息,乘客的如廁生理需要得以滿足,這個乘客剛好把雞帶上車,我能寫作,她則與身旁乘客輕鬆聊天。既然各人都自得其樂,還追求誰人的效率?原來,我棄如敝屣的慢,正是阿咪甘之如飴的快。
3. 家屋本位的時間觀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摩梭文化的時間觀,既非自我本位,也非非我,或無我,而是「我們本位」,這個「我們」,說到底,便是家屋。
摩梭人不紀念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視之為母親受難日,個人的時間觀,並非以自我為中心。這在摩梭人的自我表述裏,表露無遺。當我問魯梳紮西的個人故事時,他的獨白就堪足細嚼:「我屬馬,在這個家屋出生,這屋頭已經20年沒有孩子,當時阿咪便跑到男人的屋頭去生我。我出生後屋頭就順,弟妹也出世。一個屬豬,一個屬狗。穿褲子(13歲)之後,我去趕馬,到西昌、中甸、成都,一去幾個月,每次拿鹽巴、茶回來,阿咪與舅舅高興,我便安慰。解放後騾馬都被國家沒收,那段日子最苦,要一妻一夫,後來我兩個阿咪在屬虎同一年都逝世,便回來幫忙;現在姐妹的孩子長大,都在屋頭,家人互相幫忙,啥都不怕。」
在魯梳紮西從幼到老的表述裏,「我」不是抽空孤立的獨立個體,而是與家屋及家人緊扣。他按時序從少講起,開腔先是「家屋」--摩梭人認為家屋有自身的獨立名字與生命,然後是「成年禮」--這是輩份觀念,即從童年轉化為成人,之後講述「趕馬」--為著家人幸福而出遠門,晚年的時序論述,也按家屋事件而建構--從阿咪的逝世到甥女的長大。所謂「個人故事」,是家屋具體事件與自己的互動;所謂「時間」,是以生肖流轉來指涉具體事件的時序變化。因此,不需要也沒有抽象的「時間」一詞。
4. 因果報應而非單軌直線的時間觀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摩梭人對死亡,並不恐懼,而是豁達輕鬆的「視死如歸」,關鍵在於因果報應的時間觀。在單軌直線的時間觀裏,個人死亡,時間就嘎然而止,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仿佛一筆勾銷;死亡帶來巨大的恐懼威脅,人們遂生兒育女、建立婚姻父權制度、延續自己的財產與命根種子,以減輕對死亡的恐懼。
摩梭文化卻認為死亡是幸福的,亡者回歸到祖先地--司布阿納瓦,永遠快樂與祖先生活在一起。摩梭人信佛,眾生皆苦,死亡是生命的解脫與釋放,是故火葬前一晚舉行盛大的篝火晚會,人們載歌載舞祝福亡靈。但,幸福並非必然。必須死在家屋,才確保死後幸福,否則,會淪為遊魂野鬼無止境痛苦。摩梭人篤信困果報應,積福行善,罕見偷搶拐騙、作奸犯科之惡事。利加咀村迪比阿塔講述自己為何學達巴宗教,便是最佳註腳:「我七、八歲時就跟舅舅學達巴教。我喜歡當達巴,人們找我是因為有困難,幫助他們是我的責任。人總有落難、低沈的時刻,現在見死不救,老想自己,將來苦難,誰來幫你,後悔太晚。」
5. 花開花落四季更替的自然時間觀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山區人們起居飲食與日月星宿絲絲入扣,城市人或許難以理喻。我就曾在旅遊點落水村耳聞目見一位遊客與格則魯汝(63歲)的一次精彩對話:
遊客:你們每天晚上的篝火晚會,是幾點開始?
格則魯汝:天黑就舉行。
遊客:天黑是幾點鐘?
格則魯汝:什麼幾點!夏天晚一點,冬天早一點。
遊客:今天是幾點鐘天黑,我們現在仍未食飯,要確定時間。
格則魯汝:你們真煩,我不是已經說嘛,天黑開始,管他幾點!」
這時,遊客身邊的朋友不滿地說:「都說他們落後,手錶都沒有,一天24個小時也搞不清楚。」格則魯汝非常幽默地曰:「誰說一天是24小時,太陽出來就是白天、太陽下去就天黑,你在學校,老師沒有教過嗎!」
同樣,若遊人問幾月份是農忙收割,當地人只會說:「水稻直直的彎掉下來,天不再下雨,就收割」。不要小看農民的智慧,每年收割的月日時間都不一樣,若執著某個時間日期,肯定碰壁,甚至捱餓。
溫泉村的阿烏披措(61歲)就曾唱頌一首用大自然時序來示愛的山歌:
「我感謝讓四季更替的神,令我倆在牧羊時相遇。
春天的風吹到田野,為何花蕾仍緊閉著嘴巴。
冰天雪地上的雪蓮,每年只開花一次。
小鳥從早到晚找歇處,可惜花兒搖晃歇不成。
你是高山鮮花,不要錯過盛放的時令。」
摩梭山歌即興隨意,見山唱山、看水唱水,內容往往透過日月星辰、花開葉落來表述家屋、母舅以至情愛。
6. 12生肖8方向的時空觀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摩梭人以12生肖及8個方向來建構這個世界的時間與空間。每個人出生時,首先會按當年的屬相來賦予一個動物生肖,順序為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達巴教的曆法,把空間劃為四方四角和中央,並賦予「角瓦阿」即土、木、水、鐵、火:中央為土,東方為木、西方為鐵、南方為火,北方為水。又將以屬相排列在四方四角,東方屬相分虎、兔,南方為蛇、馬,西方為猴、雞,北方為豬、鼠;東北方為牛;東南方為為龍;西南方為羊,西北方為狗。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 第四章 沒有時分秒時間觀念 - 196897t - 請發菩提心利樂無數眾生
西南:?羊
??



南:(火)
?蛇、?
??



12生肖與五行八方隨時空每年旋轉到某個方位,人的屬相也隨時空轉至相應的位置,女孩從出生地位順時針方位算出她的靈魂在那一方,男孩從出生地位逆時針方估算他的靈魂在那一方。達巴取名時,根據小孩出生的時候及母親的屬相來確立嬰孩時方位與名字。譬如,嬰孩是生於東北方,男孩通常取名為「依若」(牛兒),女孩取名為「依米」或「依若瑪」(牛女),如果方位是西北方,男孩取名為「苦梳」(狗兒),女孩生於西北方,則取名為「苦梳瑪」(狗女)。
四邊方向都各有神靈管轄,而神靈也有自身屬相。東方是太陽初升,由騎龍的神管轄,西方是太陽下山,則騎虎的神管轄,南方由騎獅子的神管轄,北方由騎犛牛的神管轄。
而12生肖屬相彼此相生與相克。相生的4組包括:卯兔、亥豬、未羊相合;辰龍、申猴、子鼠相合;巳蛇、丑牛、酉雞;戌狗、寅虎、午馬相合。相克的6組則是:子鼠與午馬相克、丑牛與未羊相克、卯兔與酉雞相克、辰龍與戌狗相克、巳蛇與亥豬相克、申猴與寅虎相克。在葬禮、殺豬、成年禮等重要禮儀,執行者必須屬相相生。譬如13歲成年禮,主持人先由達巴占卜決定,把12屬相分為4組:牛蛇雞、虎馬狗、猴龍鼠、豬羊兔,必須與小孩相同組的家中長輩,才能主持,還必須同性別,即男人給少男穿褲子,女人給少女穿裙子。
摩梭人擁有自身一套豐富而獨特的時空觀,只不過現代人太習慣西方以耶穌誕生為本的西元前後曆法年表,故誤以為摩梭人的時空混亂、無知與亂套。
摩梭的時間體系是家屋本位、天人合一、迴圈不息。走婚是晚上自由安排的「私人時間」、輩份是從童年到晚年都幸福無憂的「成長時間」、親情是姐妹一輩子舐犢情深的「家屋時間」、族群是和諧團結、從不分裂的「歷史時間」、靈魂是亡者回祖先地然後看護家屋的「靈性時間」。可是,主流社會卻把摩梭「非歷史化」為恆古不變的活化石。因此,只要摩梭人尋覓自身的現代化議程,改變衣食住行生活習慣,馬上被遊客與學者批判為「變質」、「背棄傳統文化」。仿佛必須茹毛飲血、衣不蔽體,才算是摩梭人,才能滿足遊客的獵奇偷窺需要。
我既從心裏感激山區人們的熱情關愛、摩梭文化的感悟,成立助學行動便是回饋摩梭的報恩機會。何況自己當年便因為「獎學金」而終生受惠。1991年,我在香港理工大學任助理教授,當時非常狂熱於西方女性主義與同志研究,深受啟蒙,渴望更上一層樓,結果僥倖獲取英聯邦獎學金,給我50萬港幣赴英攻讀博士學位。我珍而重之抓緊在英國的每個機會,經常長途跋涉參加各地尖拔的性別研討會,閑時到歐美遊山玩水。拿著博士學位返香港時,還省下幾萬元給母親。若非當時赴英浸潤在國際頂級學者的論述裏,不可能涉獵同志神學、婦女神學,我更不會大膽倡議後殖民同志論述、後殖民母職理論等等。
我出生於競爭劇烈但又充滿生機的香港,深深明白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殘酷。既然上蒼給予我學術研究的熱誠與機遇,讓我深受女性主義與同志論述的啟迪,令我對大男人沙文主義有著莫名的厭惡,又既然上蒼讓我遇上摩梭、熱愛摩梭,並且研究成果受到學術界與摩梭人的肯定,那我投桃報李把成果與摩梭人共用,回饋當地人們,實在責無旁貸。我始終覺得,施比受更為幸福。常反躬自問,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多少人能遇上讓自己義無反顧投注熱誠與激情的研究族群?多少次研究過程能夠讓自己身心靈得以洗滌在寧靜與幸福裏,連同視角與人格都得以提昇?多少次研究能成為點燃生命的泉源?這次摩梭研究果實累累。但,讓我「揚名立萬」的摩梭人,卻一輩子獃在資源匱乏的山區。即使家裏牲口眾多,也難以轉化為金錢;馬匹用作運輸,牛用作耕地,豬是用來提供一年所需的肉與油、雞則野放因而夭折率高,最後所剩無幾。留守家園而自得其樂者,我固然衷心祝福,但當地許多初生之犢莘莘學子,渴望讀書、卻礙於貧困、偏遠而心願難宿。她們怎麼辦?
1999年底,我在永寧鄉認識了義務老師阿玲。她原居廣東,剛在北京的大學畢業,到瀘沽湖旅遊,愛上摩梭,更被當地的貧困與失學問題所打動,毅然留下來當義務老師。許多遊客得悉她的故事,被她的善心與毅力感動,委託她尋找優秀而貧困的山區兒童,讓她們重返校園。我遇上阿玲,非常敬佩,便一起家訪尋找最需要資助的小孩。有些家庭,連豬牛生病也沒錢看病,更沒法支付小孩每年100元的書雜費;有些小孩11、12歲便因為家裏缺乏勞動力而被逼輟學;有小孩因要走2、3個小時路程而未能上學;有些村莊甚至從來沒有人小學畢業,而村莊也不可能培育出本地老師,外地專業教師更不太願意跋山涉水跑來窮鄉僻壤。
由於純粹自資,兼作導演、製片、場務、打雜一手包辦,百分百自主,我把心底對摩梭的感覺纖毫畢現。結果居然好評如潮,雖然至今尚未收回成本,但給予我的鼓舞與滿足感,卻是無價,也開拓了一個自己從未想象的錄影天地。2001年2月底,《三個摩梭女子的故事》在香港上映九場。我沒有能力找具知名度的機構來主辦,沒錢聘請專業公關公司來籌辦,結果是自己整整兩個月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聯絡場地、媒體宣傳,不花一分一毫便由媒界製造龐大宣傳,九場觀眾共有四千人,扣除場租後所有收入共17萬全數撥捐助學行動。最可惜是衷心感謝眾多好友義務幫忙的慶功宴臨時取消,因為2月25日最後一天上映時,我已發高燒病倒,五天後入瑪麗醫院急症室,才知患上急性肝炎,整整一星期神志不清抱病在床。一直自恃健康,終也深刻體會生命之脆弱與珍貴。
關注教育的過程裏,我深切體會到光資助學童及改善學校環境,根本沒有面對更深層潛藏的結構性問題,譬如摩梭被歸類為納西族,致使各級院校招生時沒有給予摩梭名額,嚴重削弱摩梭學生升讀高中與大學的機會;學校內外皆缺乏民主監察機制,任何個人的腐敗與劣行便足以摧毀其他善良人的努力,有的老師嫖妓,在學生面前搓麻將、賭博;而老師工資先用作支付學生書雜費,令優秀出色的老師,也可能另謀高就;有的老師在偏遠村莊,生活枯燥,沒有娛樂,又大多不懂民族語言,根本無法與村民溝通。整個課程皆?城市外向型,課本沒有任何針對本土農村狀況的相關實用性,留在山區根本學非所用,不單沒有增強民族認識與自尊,反而催使學生畢業後只能離開家鄉往城市工作;教學模式仍停留於死記硬背,重考試輕思考,是沈悶而單向的填鴨式教學,學生也淪為死背標準答案的考試機器。
更何況,教育問題不能光在學校處理,貧窮、官僚、交通偏遠,統統與教育千絲萬縷鎖鏈扣連,唇亡齒寒,譬如婦女健康就與教育息息相關。永寧鄉婦女主任達師拉措就發現永寧鄉婦女的陰道發炎比率幾近百分之百。其中住在山上的婦女的衛生條件更為惡劣,婦女沒有穿內褲的習慣,也沒有錢購買,水源不足又導致洗澡與洗衣服均捉襟見肘,地理偏僻找最近的醫生與藥店也要走五、六小時山路,害羞文化令婦女病不易啟齒,等等。這看似與教育風馬牛不相及,實則卻兔死狐鳴:當家裏婦女都生病,醫藥費負擔沈重,何來給孩子錢讀書?當家裏婦女病倒,孩子必須勞動幫忙,即使不馬上失學,成績肯定受挫。山上缺醫少藥、婦女多病體弱,誰來照顧在學小孩呢?捐款人便與當地老師、醫生,一起攜帶大量藥物、醫療器具、衛生用品,送給山上婦女,並作衛生檢查與婦女病的預防教育。
不止一次,有遊客質疑我們資助摩梭學生重返校園,但學校所傳遞的皆為漢族與現代社會價值觀,豈不加速摩梭文化歲月流逝以至消亡。我的看法是,倘若摩梭處於與世隔絕的原始社會,那摩梭不需要改變什麼,接受漢教育也沒有任何意義。問題是,永寧鄉在本世紀初已成為馬幫茶馬古道的驛站,永寧皮匠村更彙聚十多個不同民族的商人與居民,如今每天有上百位遊客到瀘沽湖,加上近年普遍通電,晚上許多年青人與小孩到錄影室看港與國內電影。外來文化早已滲透山區生活每個層面,摩梭人意識到若不自我提升,實有被主流消費文化全盤吞噬之危,而摩梭自身沒有文字,所以讀漢書上學,成為培育人才、提昇民族力量的長遠生存策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